凱莉

      愛荷華八月的早晨,凝滯潮濕的熱氣在房間裡蒸騰。凱莉在床上輾轉反側。早在幾個鐘頭前,那條雪白的絨毛被就已經被她踢掉了,而她身上那件粉紅色的棉質睡袍也已經掀到腰部的高度。敞開的窗口,遮陽簾靜止不動,一絲風也沒有。月亮低垂天際,淡淡的月光灑落在地板上,彷彿一盞昏暗蒼茫的燈。後來,她隱隱約約感覺到樓下有動靜,於是就醒了過來。她聽到爸爸在準備釣具的聲音,還有他那特有的沉重腳步聲。而媽媽的腳步聲就截然不同了,很快很輕盈。至於班恩,他的腳步聲聽起來彷彿走得很不情願。床單被單皺成一團,玩具布偶丟了滿床,一片凌亂。她坐起來,發覺膀胱脹得很難受,可是她卻夾起雙腿,拚命壓抑那股想尿尿的衝動。她家只有一間浴室,粉紅色的磁磚,很狹小,光是那個刮痕累累的浴缸就已經佔掉了一半空間。凱莉很不想到浴室去,因為去樓下必須走過一段嘎嘎吱吱的樓梯,必須經過廚房,而此刻她爸爸一定是在廚房裡喝他的咖啡,整理他的釣具箱。爸爸的咖啡聞起來苦苦澀澀的,很刺鼻。可是,膀胱越來越脹,脹得好難過,可是她卻夾起雙腿,拚命想別的事情轉移心思。

     對凱莉來說,學校是一個交織著歡樂與痛苦的地方。她喜歡學校裡的氣味,一種混雜著舊書與粉筆灰的粉塵味。還有,每到放學,她總是窸窸窣窣的踩著滿地的落葉走到公車站,而那種清脆的聲音也是她喜歡的。另外,她也喜歡每一個老師。然而,凱莉知道那些大人常常聚在學校的會議室裡討論她。他們討論的是:為什麼凱莉不說話。凱莉知道他們用過很多字眼來形容她,但其實她非常聰明。她的閱讀理解力早就超越同年齡的孩子,超越了好幾個年級。

     凱莉上了幼稚園之後,一直到了那年的十二月,特殊學生教育方案研討小組才注意到那孩子有點異常。第一個注意到凱莉異常的,是幼稚園的護士懷特太太。她發覺凱莉一個禮拜至少兩次會帶著一股臭味走進保健室,懷特太太必須幫她換上乾淨的內衣褲和襪子。

被囚禁的音符.jpg 



    「凱莉,妳有沒有跟老師說妳要上廁所?」懷特太太口氣很和藹很溫柔。

     凱莉沒吭聲。她只是一臉無辜的瞪著那雙大眼睛看著懷特太太。

    「凱莉,妳到廁所去換衣服好不好?」懷特太太叮嚀她。「要把身體儘量洗乾淨哦。」每次有小朋友進保健室,她一定會在保健日誌裡寫下日期、時間、病痛名稱,字寫得又小又密──喉嚨痛,肚子痛,擦傷,蜜蜂叮咬。自從八月二十九日開學第一天起,凱莉的名字已經在日誌裡出現了九次,每次都是同樣的毛病──尿失禁。帶凱莉進保健室的是她的老師孟羅小姐。於是懷特太太轉頭朝廁所的方向問了老師幾個問題。

    「蜜雪兒,這個學期凱莉已經尿褲子九次了。」說到這裡懷特太太停了一下,看看孟羅小姐有什麼反應。但孟羅小姐沒吭聲。「別的小朋友去上廁所的時候,她有跟著去嗎?」

    「我沒注意耶。」孟羅小姐的聲音從廁所的門板底下傳出來。這時候,凱莉正好脫掉尿濕的內衣褲。「我也搞不清楚。她隨時都可以去上廁所啊……她隨時可以告訴我她要上廁所啊。」

    「嗯,我想,我最好打個電話給她媽媽,建議她帶凱莉去看看醫生,看看凱莉是不是有膀胱感染之類的問題。」懷特太太說話的口氣永遠是那麼冷靜有效率,自然而然有一種威嚴。「另外,妳要常常提醒她去上廁所,就算她沒說要上廁所,妳還是隨時可以叫她去。」

    「好吧,可是她隨時可以跟我說她想上廁所啊。」說完孟羅小姐就轉身走出去了。|

     這時候,凱莉悄悄從保健室的廁所走出來,一條乾淨的粉紅色小內褲套在腳踝上,一隻手上提著一個塑膠袋,裡面裝著尿濕的草莓圖樣內褲、牛仔褲、襪子、還有一雙白色粉紅相間的網球鞋。而她另一隻手舉在頭旁邊,食指捲著一縷棕色的頭髮,一副很茫然的樣子。

     懷特太太彎腰湊近凱莉面前,看著她的眼睛。「凱莉,妳有運動鞋可以穿嗎?」

     凱莉低頭看看自己的腳。她腳上穿著一雙又黑又髒的運動襪,上面全是破洞,大拇趾都露出來了,腳趾甲上那種猩紅色的指甲油都看得一清二楚。
    「凱莉。」懷特太太又問了一次。「妳有運動鞋可以穿嗎?」

     凱莉看著懷特太太的眼睛,緊緊抿住嘴唇,然後輕輕點點頭。

    「那就好,凱莉。」懷特太太口氣好溫柔。「乖,去穿上鞋子,然後把這個塑膠袋放進書包裡。我要打電話給妳媽媽了。對了,不用怕,妳沒有不乖,沒有人會罵妳。這個學期我發現妳尿了好幾次褲子,所以我只是要提醒妳媽媽多注意一下,就這樣而已,懂嗎?」

      懷特太太仔細打量著凱莉那凍裂的小臉蛋。保健室雪白的牆上掛著一張視力檢驗圖。凱莉轉頭看到那張圖,忽然被吸引住了。檢驗圖上的英文字母一行比一行小。

      然而,那種想尿尿的感覺越來越不舒服。她本來考慮要尿在書桌旁邊那個白色塑膠垃圾桶裡,可是她知道,到頭來她還是必須把桶子裡的尿拿去倒掉,到時候一定會被媽媽或班恩發現。凱莉知道,萬一媽媽發現她尿在垃圾桶裡,媽媽一定會很懊惱,擔心她的腦子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。媽媽一定會沒完沒了的追問一堆「有沒有」「是不是」之類的問題,比如:是不是有人在廁所,所以妳等不及了?妳是不是在跟珮翠拉玩什麼遊戲呢?凱莉,妳是不是在生媽媽的氣?後來,她也想過要從二樓的窗戶爬出去,沿著葡萄藤架爬到樓下去,但後來,她也打消了這個念頭,因為她不知道要怎樣才能夠把紗窗拿下來,而且,萬一爬到一半被媽媽發現了,媽媽一定會用鐵釘把她的窗戶釘死,這樣一來,凱莉晚上就沒辦法再開窗戶了。每到夜裡,凱莉很喜歡把窗戶打開,尤其是那些陰雨濛濛的夜裡,她總是把臉頰貼在紗窗上,享受那種雨滴打在臉上的感覺。那些夜裡,窗外那片被太陽曬得溫溫的草坪會散發出一股塵土的清香。她好喜歡一邊聞著那股清香,一邊把雨水吞進肚子裡。凱莉又想到,要是她走到樓下去上廁所,一定會從爸爸面前經過,而她很怕引起爸爸的注意。然而,比起爸爸,她更怕媽媽擔心這個擔心那個。

      凱莉慢慢打開房門,探頭出去瞄瞄門外的走廊。然後,她躡手躡腳的走出房間,走到門外短短的走廊上。走廊比房間還暗,空氣也更污濁更沉悶。凱莉房間正對面是班恩的房間,大小和她的房間一模一樣,不過,他房間的窗口是面向後院,面向「柳溪森林」。班恩房間的門關著,爸媽房間的門也關著。凱莉走到樓梯口,停了一下,豎起耳朵聽聽爸爸的動靜。樓下靜悄悄的,半點聲音也沒有。她告訴自己,說不定他已經出去釣魚了。她好希望爸爸已經出門了。這時候,凱莉忽然有點內疚,因為她居然會希望爸爸走遠一點,然而,爸爸不在家,家裡只有她和哥哥媽媽三個人的時候,日子會清靜很多。

      這時候,凱莉發覺樓下變得更安靜了。她心裡想,爸爸一定已經走了,沒什麼好怕的了。於是,她開始一步步走下樓梯。走到第四級樓梯的時候,她特別小心,不敢踩得太用力,因為那級樓梯會嘎吱嘎吱響。廚房火爐上方的天花板上有一盞燈泡,暗淡昏黃的光暈照在樓梯最底下,散發著一種陰森森的氣氛。只要再往前跑兩步,經過廚房,就可以進廁所了。凱莉站在最底下那級樓梯,蜷起腳趾,用力踩住硬邦邦的樓梯板,然後撩起睡袍,撩到膝蓋的高度,這樣腳步可以跨大一點。接著,她往前跨了一步,鬼鬼祟祟的瞄瞄廚房裡。廚房裡看不到半個人。於是,她又往前跨了一步,走過廚房,然後伸手握住浴室的門鈕,轉了一下。

    「凱莉!」她忽然聽到爸爸嘶啞的喊叫聲,嚇得渾身僵直。「凱莉!來,到外面來!」

     凱莉放開門鈕,手往下垂,轉身看看爸爸那低沉嘶啞的聲音是哪裡傳過來的。廚房裡空蕩蕩的沒半個人,不過紗門開著。她看到門外微弱的晨曦襯托著爸爸肩膀寬闊的身影。

    「來,到外面來,凱莉寶貝。妳怎麼會這麼早起來呢?」他問。他口氣聽起來滿和藹的。凱莉輕輕推開紗門,從門縫擠出去,站到爸爸旁邊。
    「凱莉,怎麼這麼早起來呢?做噩夢嗎?」葛里夫坐在地上抬頭看著她,臉上流露著一種真摯的關懷。

     她搖搖頭,比了一個要上廁所的手勢。但此刻,那股想尿尿的感覺忽然不見了。

    「妳說什麼?太小聲了我聽不到。」他大笑起來。「大聲一點。噢,對了,我忘了妳不會講話。」那一剎那,他表情忽然變得很輕蔑。「我忘了妳只會比手語。」然後他猛然站起來,開始比手畫腳,那種姿態很像在消遣凱莉。「妳這小孩子不太正常了,不會講話,像白痴一樣不會講話!」葛里夫越說越大聲。

     凱莉低頭看著地上,發現地面上丟了十幾個壓扁的空啤酒罐。那一剎那,她那種想尿尿的衝動已經快憋不住了。

    「哼,不會講話是嗎?狗屁!我明明記得妳從前會講話。從前妳都會叫我『把拔,把拔』,尤其是妳想要什麼東西的時候。可是現在呢,我女兒忽然變白痴了。說不定妳根本就不是我女兒。我看妳的眼睛倒是跟那個副警長很像。」說著他忽然彎腰看著凱莉,那雙淡綠色的眼睛盯著她的眼睛。她嚇得趕緊把眼睛閉起來。

    葛里夫走到凱莉旁邊,儘管天氣很熱,她卻兩手緊緊抱住胸口。

   「來吧,要不要『把拔』來陪陪妳啊,凱莉?副警長家離這裡不遠吧,對不對啊?從森林裡走過去就到了,對不對?」接著,爸爸一把抓住她的手臂,那一剎那,她膀胱終於憋不住了。爸爸拉著她往森林走過去的時候,尿水沿著她的大腿往下流。

 

 

珮翠拉

     我又睡不著了。天氣太熱,項鍊都黏在脖子上了。我坐在地板上的電風扇前面,風吹在臉上感覺好舒服。我輕輕對著電風扇說話,說得很小聲,然後聲音會被吹回來,那種低沉的嗡嗡聲聽起來很好玩。我說:「我是珮翠拉,全世界第一的公主。」這時候,我聽到窗戶外面有聲音。有那麼一會兒,我忽然害怕起來,很想去把爸爸媽媽叫起來。我趴在地上沿著地毯往前爬,手掌膝蓋在地毯上摩擦,感覺好粗。我爬到窗邊,探頭偷瞄了外面一眼。外面黑漆漆的,我看到有人在底下抬頭看我。那個人好高大,怪嚇人的。後來,我看到他旁邊還有一個小小的影子。哇,這下子我不怕了。他們是我認識的人。「等我一下,我馬上下來!」有那麼一剎那,我覺得自己不應該下去,不過,反正外面有一個大人在。只要有大人在,爸爸媽媽應該就不會生我的氣了。我穿上球鞋,偷偷溜出房間。我只是出去跟他們打聲招呼,然後馬上就回來。

 

 

 

凱莉

      凱莉已經跟著爸爸走了很長一段路,不過她並沒有迷路。她很清楚他們在什麼地方。她知道,他們已經不在那片森林裡了。凱莉常常跑到這裡來看馬。偶爾會有人騎馬穿越森林,此刻,她忽然好希望有馬兒從茂密的樹林間竄出來驚動她爸爸,喚醒他,讓他恢復理智。可惜,這一整個禮拜來,凱莉幾乎沒看到有人從那條步道經過她家附近。凱莉心裡明白,她恐怕只能靠自己了。她必須自己想辦法掙脫,別讓爸爸把她拖進森林裡。凱莉發現,他們根本不是走向路易斯副警長家,她爸爸顯然在尋找什麼,而且不肯罷休,而且,這條步道石頭很多,崎嶇不平,凱莉的腳已經都磨破了。

     她爸爸整個人看起來一塌糊塗。他臉色蒼白,白得像那種血根草的白花,而他那頭紅銅色的頭髮則是紅得像血根草根部的汁液。爸爸走路的時候偶爾會被露在地面上的樹根絆倒,但他還是緊緊抓著凱莉的手臂不放。他一邊走,一邊嘴裡唸唸有詞。凱莉正在等待時機。等機會一來,她就要掙脫他的掌握,拔腿狂奔,跑回去找媽媽。

     凱莉的媽媽是那種會陪著孩子一起爬樹的媽媽。她會陪孩子一起坐在樹幹上,然後說老祖先的故事給他們聽。他們會一路走到柳溪邊,踩著那些渡過小溪,她們會走到一棵柳樹下。安東妮亞會先把一張舊毯子鋪在樹下的地上,然後她們三個就從柳條中間穿過去,躲在那個柳葉圍成的帳幕裡。那一刻,那棵柳樹彷彿變成了荒島上的一棟小屋。當年班恩還很小,比較有時間陪她們到溪邊去玩。當時,班恩假裝自己是一個勇敢的船長,而凱莉就是他的大副。安東妮亞則是扮演那個追殺他們的海盜。她裝出那種倫敦腔粗聲粗氣的大喊:「你們這些土地狂熱分子,馬上投降,否則我就把你們眼睛矇起來,兩手綁住,然後叫你們走到船邊的跳板上,跳到海裡去淹死!」

    「別做夢!」班恩會吼回去。「叫我投降,還不如乾脆把我丟到海裡去餵鯊魚。我寧死也不想跟你一樣當海盜。你們這些強盜土匪!」
    「那你們就去死吧!到海裡去餵鯊魚!」這時候,安東妮亞會彎腰從地上撿起一根柳枝,然後在半空中揮舞。
    「趕快跑,凱莉!」班恩大吼一聲,凱莉立刻乖乖趕快跑。她的腿蒼白修長,上面有很多瘀青。那是她爬樹爬籬笆留下來的傷痕。凱莉會一直跑一直跑,然後安東妮亞會追上去,彎腰抓住她的膝蓋。

    「停戰!停戰!」安東妮亞會哀求她。然後,他們三個會回到柳樹底下休息。安東妮亞的笑聲很洪亮,感覺好開懷,好快樂。她會微微仰起頭,閉上眼睛,這時候,她眼角會出現幾絲魚尾紋。那是歲月的痕跡,也是煩惱失落所留下的痕跡。每當安東妮亞開懷大笑,旁邊的人也會感染到她的喜悅,跟著笑起來。除了凱莉。已經很久沒有聽到凱莉的笑聲了。很久很久以前,她也曾經很開懷的笑過,那笑聲如銀鈴般悅耳。後來,她只會抿著嘴唇露出一抹甜甜的微笑,卻從來不笑出聲音。雖然她知道媽媽很渴望看到她開懷大笑,但她卻始終令她失望。

     至於葛里夫,他會一口氣喝掉十幾罐百威啤酒當早餐,然後拖著自己七歲的女兒穿過森林,打算去找人逼問所謂的真相。他就是這種爸爸。太陽慢慢出來了,葛里夫帶著凱莉來到一棵柳樹下,然後叫她一起坐下來休息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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