隔天,克萊兒坐在美溪信用合作社的辦公桌前,希望時鐘別走得那麼死氣沉沉。

她討厭她的工作,討厭每天早上起來,然後上班。

但她也討厭週末,因為那些天裡她不用打卡上下班。

肚子在咕咕叫,提醒她除了咖啡外,早餐應該多吃點別的東西。

她看了一眼掛在牆上的鐘,快要中午了,她已經準備好要去街上那家小餐館點份沙拉吃,但在這之前,她還得打一通電話,並且再見一位客戶。於是她收起正在處理的檔案,和其他正在處理的貸款申請一起放在網籃裡,然後拿起電話。她撥了上司的分機號碼。

電話響起第一聲的時候就被接了起來。

「我是喬.蒙哥馬利。」

「我是克萊兒,可以耽誤你幾分鐘嗎?」

「當然。」他的語調立刻放軟。

雖然她並不希望他這麼做。他的同情心有些過頭,總讓克萊兒不太自在。

「有什麼事嗎?」

「星期四我想提早離開去吃午餐,因為我得去見一位律師,他只有十一點半那段時間有空。」

「一切都還好吧?」他問。

「好,也不好。我接到一封假釋裁決委員會寄來的信,說羅素.梅瑞迪思的聽證會就在七月二十四日。」

「妳對於他被提早釋放有任何發言權嗎?」

「根據信上的通知,我有,而我要他待在監獄裡越久越好!」

「我了解。」

他真的了解嗎?克萊兒不確定沒有失去過孩子的人,是否真能了解她的感受。

羅素.梅瑞迪思要為艾瑞克的死亡負責。他開車在街邊輾過那孩子,然後繼續把車開走,冷血無情地離開現場。

陪審團裁決他犯了交通過失殺人罪,但在克萊兒的認知裡,那不過是用來形容謀殺的另外一個詞。

「妳要去見誰?」喬這麼問。

「山姆.道森,他在控告梅瑞迪思的民事訴訟裡,代表我和榮恩出庭。」

一開始,克萊兒覺得去見這位律師,有種說不出來的奇怪感覺,因為在那場官司中,他和她前夫的合作關係要密切多了。但山姆已經對這件案子相當熟悉。

「妳的午餐時間要不要再久一些?」喬又問。

「不用,他的辦公室就在桑果公園旁,那棟新蓋的六層紅磚大樓裡,離這裡很近。我應該不用花太久時間。」

「慢慢來,儘管去。」

「謝謝。」

掛上電話,結束通話後,她看了看自己的預約行程表,然後推開椅子,站起來走到等候區,裡頭已經有一位個子嬌小的拉丁女人等在那兒,腿上抱著個一歲多的小孩,身旁還坐著一個學齡年紀的小男孩。

「是若德奎太太嗎?」克萊兒問。

「我就是。」女人站了起來,把懷裡的女娃換邊抱,露出懷了身孕的大肚子。

「請這邊走。」克萊兒領著她回到辦公室,一路上忍不住回頭望了幾眼。

馬莉亞有著一雙清澈明亮的棕色眼眸,她一手拿著文件,一手抱著女娃,而那個大約七、八歲的小男孩則跟在她身邊。

「真是抱歉,但今天早上沒有人能幫我看著他們,我得把孩子帶在身邊。」

「不要緊的。」克萊兒指指她辦公桌旁的椅子,看著馬莉亞要她兒子先挑一張坐下,然後她自己也跟著坐下來。

「有什麼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嗎?」

「我最近繼承了一棟在糖梅巷的房子,」馬莉亞說,「那原本是我姨婆的房子,但她在過世前幾個月就轉讓給我了。屋子雖然老舊,但很乾淨,也很舒適。」

克萊兒點點頭,假設女子想要抵押房子貸款。手續很簡單,如果房子本身沒有任何鉅額貸款或扣押的話,要申請貸款更容易。

銀行最近新成立一套預先篩選的機制,這次的面談只是過程中的第一道手續,如果最初的申請文件符合條件,那麼若德奎太太便會得到一份完整的申請書表格。

「櫃檯前的表格妳填好了嗎?」克萊兒問。

「填好了。」馬莉亞將文件遞過去。

克萊兒看著那整齊、清楚的筆跡;看來填得很詳盡。

「若德奎太太,妳在哪兒工作?」她又問。

「之前一直在替人打掃屋子,但自從姨婆過世後,我就沒有保姆幫忙看小孩了。」她撫摸著自己的大肚子,然後清了清喉嚨,「我工作很努力,而且預計找份女侍的工作。一旦找到工作,我就會雙倍還款,盡快把貸款付清。」

「妳想要貸多少錢?」

「我需要五萬美金維持兩年的生活開銷。」

「妳兩年內都不打算工作?」克萊兒問著,同時也知道在申請程序繼續往下之前,她可能就已經給了這個女人壞消息。

「托兒的費用太高了,尤其是小嬰兒,即使我去工作,對生活恐怕也幫助不大。但只要莎拉進了幼稚園,開銷應該就比較容易掌控了。」

艾瑞克還是個嬰兒的時候,克萊兒就想要留在家裡陪著他,但榮恩當時付不出信用卡債,使得她在產假結束後就被迫立刻回去工作。她的寶貝兒子還那麼小,就得讓別人去照顧,這個現實徹底將她擊垮。但在那個時候,即便她做的只是可有可無的初階工作,而且艾瑞克的保姆費就幾乎花掉她一半的薪水,她也別無選擇。

克萊兒看著若德奎太太的孩子們:有著藍色眼眸與濃密黑髮的小男孩,以及扭個不停的女娃。她的目光順勢轉落到這個女人的肚子上。再過幾個月,說不定更快,馬莉亞就會有另外一個孩子了。

「妳先生的工作是?」克萊兒問。

說不定他們的收入夠高,那麼她即使沒有工作也能申請貸款。

「他……我們已經……」她清了清喉嚨,「分開了……合法的。」

「爹地去坐牢了,」小男孩加了一句,「而且去了很久,但他可以寫信給我。」

那個男人是罪犯?

克萊兒每天都會遇見需要貸款的人,像是夫婦們想要為家裡再籌些款項,好送孩子去念大學,或是整修屋子,或是付清信用卡卡債。她的工作就是去評量貸款給這些人的風險,而不管她是不是同情申請客戶,都不能影響她的工作。

而眼前這件特殊的申請案,的確讓克萊兒起了同情心。這位可憐的女人,眼前只有苦日子要過,而且很明顯的,沒有人在旁幫助她。但新制的貸款規定讓克萊兒即使想幫她,也完全束手無策。

她眼神再次掃過那份申請表格,想要找出任何可行的條件,能讓這項貸款申請預先通過。

教育程度?只有高中。

儲蓄帳戶?裡頭只有幾千美元。

「實際上,」馬莉亞解釋著,「我很節儉,所以我已經考慮過之後的生活開銷,加上每月償還貸款的數額。但也許少貸一些款,我也能過下去。」

「我相信妳,」克萊兒說,「但我無法通過妳的貸款申請。」

「為什麼?」

「因為妳沒有收入,也沒有可觀的存款。」

「但我有房子,它的價值比我要求的多出許多!如果我沒有及時還款,你們可以把房子拿走。」

女人的眼裡湧起淚光,一種令人不舒服的罪惡感籠罩了克萊兒。這無關個人,她只是根據銀行的最佳利益而做出這個決定。難道若德奎太太不懂嗎?克萊兒並不是坐在這兒,拿起申請表格看一看,就能隨心所欲地通過她的貸款。她又不是上帝!

那昨天呢?有個小小的聲音在問。那不正是妳昨天在公園所做的嗎?

克萊兒再次清清自己的喉嚨,希望趕走那股罪惡感,以及那份無能為力的挫折。

「我真的很抱歉,若德奎太太。沒錯,我們是做銀行生意,但如果風險太高,我們也無法把錢貸款出去。」

「但我工作很認真,而且我很誠實!妳可以去問問我牧區教堂的牧師,他會告訴妳……

克萊兒再度覺得尷尬,以及不自在。還有罪惡感。

「妳有沒有想過乾脆賣掉房子,用那些錢過生活,直到孩子出生,妳可以回去工作為止?」

「我不想把房子賣掉!」馬莉亞說,「那是我僅有的了。」

她並不是僅有那棟房子而已。她還有孩子們。

如果這樣做就能讓艾瑞克回到她身邊的話,克萊兒願意馬上和她交換處境。

馬莉亞沮喪地倒在椅子上。

「所以妳沒辦法幫我了?」

「恐怕不行。美溪信用合作社向來以保守享譽,所以妳可以去城裡其他家金融機構試試,說不定運氣會比較好。」

克萊兒站起身,做出手勢,意指結果已經裁定。

「很抱歉,我實在無能為力。」

女人點點頭,輕輕拍了拍小男孩的肩膀,「來吧,小子!」

「可以走了嗎?」男孩問。

「是的。」

馬莉亞領著孩子走出克萊兒的辦公室,雖然雙肩垮了下來,但仍將頭抬高,領著一家人走到門口。

男孩悄悄把手放進她的手裡,問:「我們現在可以去公園的遊樂場嗎?好不好?」

「好啊,小子。等等就去。」

克萊兒願意付出所有的代價,讓時間倒轉,讓兒子能再次走在身旁,要求她帶他一起去公園。

 

但相對於自己剛剛讓另外一個女人的夢想成了泡影,這樣的比較並不會讓她覺得有一丁點好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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